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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煤炭行业还不景气,山西代县一个年轻人迫于生计去西山矿务局杜尔坪煤矿下窑。
那一年,他22岁。
那一年,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元年。
远在穷乡僻壤的他,自不知道邓公引进外资放开中外贸易关口的魄力会产生怎样深远的影响,更不知道煤炭行业将会借着这一次东风迎来怎样辉煌的未来。他只是极其规矩地完善提高着自己。两年后,他获得委培名额,去西山矿务局职工大学完成学业。六年后,学成归来,凭借其过人的才华与文笔,他被选为西山矿务局办公室秘书。
那一年,他28岁。
那一年,是煤炭行业最幽暗最阴冷的最低点。
在那段最不景气的日子里,他做了四年秘书,始终没有离开煤矿。明眼人都知道,有秘书资历的他,下一步铁定会被下放一线煤矿成为中层干部,但却万万没有想到西山矿务局的高层会将他下放到问题多发的马兰矿,并且从事的是技术一线岗位。因为他没有钱。并且此后,他再也没有脱离过一线,回到他以前类似于中枢秘书的岗位上。
无所谓好与不好,年轻人后来的经历或许正印证了那句话:金陵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变化龙。
1989年,32岁的他被下放到马兰矿出任副总工程师,正式进入一线,从此开始了其波澜壮阔的一生。
年轻人知道自己无权、无势、无钱,想要出人头地,唯一的方法就是在技术上突破,成为集团内部不可或缺的骨干成员。正是基于此,他在专研井下实际煤炭知识的同时,花费积攒下的所有工资,捐了一个学历:天津大学系统工程专业工学硕士。学历拿到后,他转为马兰矿常务副矿长,开始全面主持马兰矿的日常运营工作。
一年后,马兰矿起死回生,开始走向正轨,令众人跌破眼镜。高层将其调任为问题更加复杂的西曲矿出任矿长。
一年后,西曲矿起死回生,开始走向正轨。高层将其调任为西山矿务局名下问题最纠结复杂的官地矿出任矿长。
一年后,官地矿起死回生,开始走向正轨。
年轻人在3年之内被派往3个问题最多、困难最大的煤矿主持工作。他到之后,3个煤矿个个神奇地焕发了生机,而且在他走后绝不反弹。一个“救火大队长”的美名不胫而走,全山西煤炭领域的巨擘大拿开始对他刮目相看。
1998年9月,由时任山西煤炭厅厅长王纪仁先生亲自点将,将他派往山西煤炭干部管理学院出任常务副院长,主持日常工作。这为其日后的仕途生涯打下最坚实的一笔!
那一年,他41岁。
那一年,是他由基层到高层最重要的转折点。
此前,他由一个普通工人的身份,用8年时间完成本科、硕士的学历;用4年时间完成中枢秘书的锻炼;用3年时间履职三处问题多发矿井,全面主持工作,使其起死回生;从技术与学历两方面突破,成为享誉山西的“能源专家”。煤干院是一道难题,更是一道考题,就这样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赖以依靠的技术与学历失去了支撑。
换句话说,高层想要看到他的管理能力。
1998年的煤干院是一个濒临绝境的单位。因为煤炭行业整体不景气,全国煤炭院校都徘徊在倒闭的边缘。在教育部的干涉下,这一年,北京煤干院并入中国矿大,成立了中国矿大北京分院。这些林林散散频临灭绝的煤炭类院校逐渐走向系统集成化。他来到山西煤干院后首先调研基础形势,然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百日革新”,使其免于沦亡的悲剧,规范秩序井然有序,重新焕发了生机。根据《中国矿业报》2005年8月6日的报道,真正让“救火大队长”这个称呼名闻遐迩的正是其履职山西煤干院出任常务副院长的经历,是他让这所学校由“大乱”变得“大治”。
两年后,或许是命运使然吧,他搭上了一艘快船:中国煤炭的黄金十年。
从股票的角度讲,他与中国煤炭发展的黄金十年实现了完美的契合,低价超低,高价抛售,大赚一笔。
2000年6月,他被委任为潞安集团常务副董事长,开始主持全面工作。
其时潞安集团正处于低谷,并且走下坡路的态势已经形成,在行内明眼人看来是无可挽回的败局。上世纪80年代,潞安矿务局系中国煤炭工业技术革命的策源地,引领中国煤炭工业技术革命长达十年之久。但到了上个世纪90年代中后期,潞安已经失去了自己的龙头地位,甚至跌出了前十。知情者知其内部已然是一潭死水,旁观者更将潞安的下坡态势与中国当时普遍存在的国企衰退相互结合,推理出其不可挽回的颓势。
他临危受命,更多的人以为是来做替死鬼。可结局恰恰相反。
从2000年到2004年,潞安煤炭产量由1148万吨飙升至2050万吨,销售收入由15亿元猛增到62亿元。短短四年时间,他就交出这样一幅令人惊诧的答卷。说他是一人之力也好,说他恰好赶上中国煤炭黄金十年也罢;总之,他在潞安实现了自己人生的最顶峰,成为业内的骄傲,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最受关注企业家”!
那一年,他46岁,年富力强,春秋鼎盛。
那一年,他突然意识到,学历与技术已经不足以成为他的突破点。
尽管他又自修完成了中国矿业大学力学与建筑学院工程力学专业工学博士学位,并且参与了包括“双介孔钴基催化剂及制备方法和应用”、“一种低碳排放的费托合成反应工艺”等在内的26项专利发明,但他还是遇到了瓶颈。他心里清楚:在他人生奋斗的征程上,潞安集团董事长或许是一个至高点;之上,再不会有需要他去“救火”的地方。
也就是这一年,他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
2005年,新年刚过,潞安集团董事长办公室内挂上了一副书法作品:毛泽东的《清平乐·六盘山》。
他望着墙壁,不断地吟诵着这几句话:天高云淡,望断南飞雁。不到长城非好汉,屈指行程两万。六盘山上高峰,红旗漫卷西风。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何时缚住苍龙?何时缚住苍龙?……
秘书不解,这个技术出身的董事长,突然间怎么喜欢上了诗词!?秘书当然不知道,他年轻的时候也是秘书出身。他的才华与文笔,是他在西山矿务局的进阶之门……只不过后来去了一线,再没有了这样的机会而已。
没有机会,是因为没有钱。因为没有钱,他去了最烂的三个矿;因祸得福,积功到此。
读罢,他整理一下衣服,召开高层小组会议,开始整顿人事,提出了自己最着名的“任氏三论”。
第一:资源论。
这当然是指人力资源。一方面,他放开招人口子,从全国各地招聘600多名大学本科生。另一方面,他在2005年一年之内做了两次大范围的中层干部调整,强迫年老干部离岗,共提拔了100多名处级青年干部,包括刚刚大学毕业的女大学生景转平。其人事调整力度之高,范围之广,为潞安集团创建二十年以来之最。
第二:权力论。
他固执的认为:权能生钱,钱能生权。他在王庄煤矿调研时,给班子成员提了一个问题:“如果公司把煤炭销售权放给你,再给你一点人事权,给你一点物资的采购权,你能不能每年给公司多交1亿元的利润?”班子成员纷纷表示没问题。他笑着对秘书说:“你看,权力多值钱,放权就能得利,有利于公司发展,何乐而不为。”
第三:运动论。
他主张发展是硬道理。他在会议上提出“自行车理论”,即企业永远不可能平衡,更不可能稳定。稳定与平衡唯一的方法,就是企业的发展。企业发展越快,这台庞大机器的运转就越加平衡、越加稳定。企业的发展如同骑自行车,停了要倒,慢了不稳,加速反而平衡,反而稳定。这其实是一种动态平衡。
“任氏三论”通过谐音,在民间又被称为“人事三论”。
更进一步,被认为是他卷钱的三套理论:处级干部往往为一线实职,手里掌握大量资源,比如说各矿矿长。他通过两次大范围的人事调整,提拔100多名处级干部,为自己谋取了大量利益。他不断的将权力下放,有肉一起吃,更加透彻地做到了以权谋利,吸引更多的人前来买权,为继任者留下一个很难处理的局面。贪污与受贿,使公司出现巨大的亏空,如何处理?一方面是加紧上市,另一方面是持续贷款,这也即是其动态平衡理论的真谛。
他的这种敛财方式,后来被很多矿长学习借鉴,成为了一种煤炭行业敛财的固定流程。
2011年,省委班子换届在即,他与焦煤集团董事长白培中共同成为副省长的有力候选人。
两人身价大致相同,在经过激烈的角逐之后,他因为他的副手刘仁生卷入贪污受贿案而低调淡出,致使白培中胜出,当选为山西省第十届省委委员。但紧随其后,不到一个月,白培中家中失窃,丢失大量财物,不敢报案,致使风评极具下跌,从而错失山西副省长的职务。到此时,他可谓“应运而升”。
那一年,他54岁。
那一年,他当选为山西省副省长,排名第三位,主管工业经济、国企改革、煤炭安全生产。
几天前夜里,单位大雨,我去上厕所,突然就想到了他。
他叫任润厚,今年56岁,是山西省科技专业协会高级专家,也是山西省部级干部里唯一一个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专家。他书未读完,即迫于生计下窑。在煤矿生产中,自学了本科、硕士、博士,一直提到学历的顶峰。他文笔出众,才思敏捷,成为秘书,借此发达,却又深以为耻,立足于一线,工作中从未写过一篇稿件。他三年履职三矿,使其起死回生;两年整顿煤干院,使其秩序井然;十年立足潞安,促成了潞安集团的上市,及由工厂化到公司化的转型。他拥有26项煤炭领域的发明专利,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为山西省部级干部里的孤例。
他家庭差,长的丑,多读书,专研技术,没有绯闻,在微末中起,于草芥中生,一路爬升至中国四品大员,此前一直是我的榜样。2014年8月30日,也就是前两天,夜里大雨,看到他被中纪委带走的新闻,心里异常烦躁,突然就想到了他的一生。他前半生无权无势无依无靠,笃信技术与学历,奋发图强,在风雨飘摇中混得位极人臣。他后半生有权有势有依有靠,迷信金钱与根基,圆滑流转,在金碧辉煌中混到山穷水尽。
往后,任润厚将在冰冷的监狱里度过。
他的狱友包括山西首富、被誉为“太原第二组织部长”的张新明先生,山西前首富、曾传出“7000万嫁女新闻”的邢利斌先生,山西最大国企晋能集团的掌门人刘建中先生。
这三人都出生贫寒,与任润厚的人生经历极为相似,均在特别困难时期为重特大棘手事件的扭转起到过关键作用。以我的董事长刘建中先生为例:2008年南方雪灾,导致电煤供应紧张。其时煤价已经疯涨,山西各大集团待价而沽,不肯出煤。当时53岁的刘建中作为山西焦煤集团主管煤炭销售业务的常务副总经理,力排众议,主动承担起这项政治使命,为山西政商两界刮目相看。也正因为这项功绩,他被推为山西煤炭运销集团的董事长。
向上爬的时候,好慢好慢,仿佛走了一辈子那么长,就像是登一座山。
向下跌的时候,好快好快,仿佛就是一瞬间那么短,就像是流一条水。
任润厚、张新明、邢利斌、刘建中、曹耀丰、白培中、宋林、聂春玉、贾廷亮、邸存喜、闫国平、胡建伟、姚海平、贺跃进、刘仁生。迄今为止,山西涉煤老板及高管,煤炭十年黄金期的实际获利者,全部身陷囹圄。人生的大起大落来的太快太措手不及,一路上付出了那么多,到最后都忘了为什么会开始。
夜雨声烦,心宇梦还。前程是山,一败如水。【来源:蜗牛会,作者:李小白。原文标题《一个煤老板的陨落:谈人生路上的风险与利益》,本网选编时有删减】